聊斋故事:鬼妓
■ 本故事译自清·蒲松龄《聊斋志异·梅女》
01
封云亭,太行人,一次偶然到郡城去,白天卧在旅店内休息。
当时,封生很年轻,刚死了妻子,冷清寂寞之中,不禁思绪万千。
正凝神思索之时,忽看到墙上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隐约中,如同一幅画!
封生以为必是自己神情恍惚,然而那影子却许久未动,也未消失!
封生十分惊异,便起身走近细看,越看越真,再凑近一看,真真切切是一个少女:
见少女皱着眉头,伸着舌头,秀美的脖颈上套着一根绳索!
封生吃惊望着,那少女已经动了起来,像要从墙上走下来。
封生知道她是吊死鬼,然而因为是白天,所以也不大害怕,便说道:“娘子如有奇冤,我可以尽力帮忙。”
话音刚落,影子一下从墙上走了下来,说:
“我们萍水相逢,怎能贸然以大事相托呢?只可怜我九泉下的枯骨:舌头缩不回去,脖子上的绳索也除不掉!
“恳求你砍断这屋的屋梁并烧掉它,这对于我就恩重如山了。”
封生答应了,影子随即消失不见。
02
封生便将店主人叫过来,将自己所见的情形讲了,问是怎么回事。
主人说:
“十年前,这房子是梅家的旧宅。一夜一个盗贼进入梅家,被主人逮住,押送到县衙典史(知县下面掌管缉捕、监狱的属官)那里受审。
“典史接受了盗贼同伙的五百钱,便诬赖梅家女儿与小偷私通,要将这女子逮到县衙审讯。
“梅家女儿听说后便上吊死了。后来,梅家夫妇二人相继死去,宅子便归了我。住在这里的客人经常看见一些怪异的东西,却无法清除。”
封 生便将女鬼的话告诉了主人。
主人合计着毁掉房舍再换房梁,花费不少,因此为难。
封生慷慨解囊,帮助店主人完成了修房工程。房屋修好后,封生依旧住在这座房子内。
03
到了夜晚,梅女来了,向封生表示感谢,脸上洋溢着高兴的神色,姿态曼妙,仪容秀美。
封生一见便喜欢上了,想要和她亲热一番。
梅女面露惭愧,说:
“鬼的阴惨之气对你没有好处,况且我们若如此私合,那我生前的冤枉,就真是掬长江之水也洗不清了。咱们有结合的日子,只是并非今日。”
封生问道:“那是何时?”
梅女只笑不答。
封生又问:“你会喝酒吗?”
回答说:“不会。”
封生说:“面对佳人,却只能沉闷观望,有何意味?”
梅女说:“我平生会的游戏,只有‘打马’(古代流行在闺中的游戏,其棋子称“马”),但两人太少,夜深了又无处找人凑局。长夜难熬,姑且与你玩翻线花的游戏。”
封生听从了,梅女便与封生促膝坐下,二人伸出手指,翻 变 了许久,封生最后糊涂了,不知如何再翻。
梅女嘴里 教 着,又用眼神示意,花样越变越多,越变越奇,无休无止。
封生笑着说:“这真是闺房中的绝技啊!”
梅女说:“这都是我自己悟的,只要有双线,便可以织成花纹图案,只是人们不仔细揣摩罢了。”
夜深玩累了,封生要梅女睡下休息,梅女说:“我们阴间之人不用睡觉。请自去安寝。我懂些按摩技艺,愿竭尽所能,助你做个好梦。”
封生听从了,梅女便叠起手掌,替他轻轻按摩起来,从头顶到脚,按摩了一遍:手掌经过的地方,骨头像是醉了!
继而又轻轻握拳细细捶擂了一遍,封生顿觉像被棉絮团敲打一般,浑身舒畅,妙不可言。
捶到腰部的时候,已经闭目合眼,懒洋洋地要睡着了;捶到大腿,则已经沉沉进入梦乡。
04
次日一觉醒来,已临近中午,封生只觉浑身轻松,与往日大不相同,心里愈发爱慕梅女,绕着屋子呼唤她,却没一点动静。
太阳落山后,梅女才出来。
封生说:“你住在哪里,让我呼喊了个遍?”
梅女答道:“鬼没有一定的居所,就在地下。”
封生又问:“地下的缝隙可以容身吗?”
答道:“鬼看不见地,如同鱼儿看不见水一样。”
封生拉着她的手说:“假使你活过来,即便倾家荡产也要把你赎出来。”
梅女笑道:“无须倾家荡产。”
两人玩到半夜,封生苦苦逼着她要亲热,梅女说:
“你不要缠着我。有个从浙江来的妓女,名唤‘爱卿’,就住在邻近,长得很是风流标致。明晚我召她一同前来,让她替我陪你,如何?”
封生答应了。
05
次日晚,梅女果然与一个少妇一块来了:少妇三十来岁年纪,眉眼流情,隐隐透着一股风骚荡意。
三人亲热地坐在一起,开始玩“打马”游戏。
一局终了,梅女起身道:“不耽误你们的好事,我去了。”
封生正想挽留她,梅女飘然已逝。
封生与少妇上床,极尽欢乐。过后,封生询问少妇的家世,少妇含糊其辞,不愿全说,只是说:
“郎君若是喜欢我,找我时就用手指敲敲北墙,小声呼喊‘壶卢子’我就来了。若叫三遍不答,即是我没空,勿须再找。”
天亮后,爱卿进入北墙的缝隙中走了。
第二天,梅女来了。
封生问爱卿为何不来,梅女说:“她被高公子喊了去陪酒,所以来不了。”
两人便剪烛共话,梅女总像有话要说,张张嘴又合上了,欲言又止。
封生再三询问,梅女终究还是不肯说,只是长吁短叹而已。
封生又强拉她玩游戏,玩到四更才离去。
从此后,梅女和爱卿经常来封生处,三人的笑声通宵达旦,全城人都听说了。
06
本地有位典史,是浙江的世家大族,嫡妻因为与仆人私通被休回娘家。
这典史后又续娶了个姓顾的女子,两人感情很好,但刚一个多月,顾氏就病死了,典史心里十分悲痛。
听闻封生有两个灵异鬼友,便想打听打听阴世间的情况,于是骑马来封生家中拜访。
封生起初不答应,无奈典史一再恳求,封生只好设宴请他就座,答应为他招鬼妓过来。
夜幕降临后,封生敲着北墙呼唤爱卿出来。
三声还没喊完,爱卿便来了,一抬头看见客人,脸色突变,转身要走!
封生忙用身体挡住,典史仔细一看爱卿,不禁大怒,抓起一个大碗便扔了过去,爱卿倏忽一下便消失不见了!
封生大惊,不明所以,刚要询问究竟,一个老太婆忽从暗室内冒出来,大骂典史说:
“你这贪财害命的黑心贼!砸坏了我家摇钱树!你得赔我三十吊钱!”
说罢,一拐杖朝典史打去,正中头颅,典史抱头哀告道:
“那是我妻子顾氏。年纪轻轻就死了,我正为她悲伤哀痛,不想她做了鬼还不贞洁,所以这才打她,与姥姥你何干?”
老太婆怒骂道:
“你本是浙江一个无赖毛贼,花钱买了个小官,却不知道天高地厚!你做官区分过什么黑白?袖子内但凡有三百钱,便是你爹!
“天怒人怨,你的死期就要到了。是你父母替你向阴司哀求:情愿让爱妻做妓女,以代你偿还贪债,难道你不知?”
说完举起拐杖又打!
典史躲闪着哀告不已,封生在一旁正惊讶诧异、无从劝解之时,忽见梅女从房中出来:
圆睁双眼、伸着舌头、脸色凌厉,扑到典史的跟前,用长簪刺典史的耳朵。
封生愈发吃惊,忙用身子挡住典史,梅女依旧愤愤不已!
封生劝解道:“他即便有罪,倘若死在我这里,我难辞其咎,还请你投鼠忌器吧。”
梅女便拉着老太婆说:“暂时给他留口气,算是为我顾忌封郎吧。”
典史便慌慌张张狼狈逃窜,刚到官衙,便脑袋剧痛,半夜而亡。
07
次日夜晚,梅女出来笑道:“痛快,出了口恶气!”
封生问道:“你与他有何冤仇?”
梅女说:
“以前我与你说过了:接受贿赂、诬人通奸的就是他!我怀恨已久,每每想求你替我申冤昭雪,又惭愧自己无德无才,所以常常欲言又止。昨天听见有人争吵,便出来偷听,没想到正是仇人!”
封生惊讶问说:“他就是诬赖你的那个人吗?”
梅女说:“他在此地做典史已经十八年了,我含冤而死也已十六年了。”
封生又问:“那老妇人是谁?”
梅女答道:“一个老娼妓。”
又问爱卿如何,回答说:“卧病在床呢!”
说罢,又有些羞涩说道:“我当初说过我们会有结合之日,现在真是为期不远了。你曾经愿意倾家荡产赎买我,可还记得?”
封生说:“我现在还是这么想。”
梅女说:“实不相瞒:我死去之日,已经投生到延安展举人家中,只因大仇未报,才一直迁延于此。请你用新布帛做一个鬼囊口袋,再把我的魂装进去,让我能跟你前去展家,你再向展家求婚,我们的事一定能成。”
封生顾虑自己与展家地位相差悬殊,恐怕难以成功。
梅女说:“只管去,不要担心。”
封生听从了她的话,梅女又嘱咐说:“路上千万不要喊我的名字,待到成亲那晚,把口袋挂到新娘的头上,赶紧呼喊‘勿忘勿忘’,便可以了!”
封生答应了。后来打开口袋,梅女便“嗖”一声跳了进去。
08
封生带着口袋来到延安,一打听,果然有个展举人,家中有个女儿,长得十分端庄漂亮,然而却有痴呆病,经常把舌头伸出唇外,就像热天狗喘气那样!十六岁了也没有人来提亲,父母积忧成疾!
封生来到展举人家,先投上名刺(古人名片),介绍了自己的家族情况,回去后,立即托媒人前去提亲。
展举人很高兴,便将他招赘到家中。
举行婚礼的时候,新娘子依然傻乎乎,不知行礼,父母便让两个丫鬟连扶带拉,将她送到新房里。
丫鬟们都离去后,新娘子解衣露乳,对着封生傻笑。
封生取出口袋,挂到她的头上,疾呼“勿忘勿忘”!
新娘子听到喊声,停住眼珠,仔细打量着封生,若有所思。
封生笑着说:“你不认识我了?”又把口袋举起来给她看,新娘子好像一下子醒悟过来,急忙掩上衣襟,两人亲热说笑起来。
09
次日天亮,封生去拜见岳父。
展举人安慰他说:“我的女儿痴呆无知,既然承蒙你瞧得上她,我家里也不缺聪慧的丫头,你相中哪一个,我一定赠给你,绝不吝惜。”
封生极力辩解小姐并不傻,展举人很疑惑。
不一会儿,女儿来到,见她言谈举止都非常正常,展举人大为惊异!
女儿只是掩嘴笑着,展举人仔细询问缘故,女儿不好意思说,封生大略讲述了事情梗概。
展举人大喜,比以前更加疼爱女儿!
展举人让儿子大成与女婿一块读书,供给十分丰厚。
过了一年多,大成渐渐厌烦了封生,瞧不起他,郎舅之间因而不再和睦,小厮仆人们也都故意挑刺儿,刻薄对待封生。
展举人天长日久受到儿子的迷惑,对待封生也不像从前那般好了。
展女察觉到这些,对封生说:“岳父家不可久住,凡是久住岳父家的都是些废物。趁现在还没完全决裂,应该尽快离去!”
封生认为她所言极是,便去告诉展举人要走。
展举人想留下女儿,女儿不同意,父亲、哥哥于是生气,不给他们车马,展女拿出自己的私房钱租来车马,二人遂离去。
后来,展举人让女儿回家省亲,女儿坚持不去,直到封生考中了举人才与娘家开始来往。 异史氏(作者自称)说:官位越低越贪婪,常情难道都是如此?受了三百枚大钱就诬赖少女有奸情!这典史心中的善念已消失殆尽了,神明便把他的鬼妻送进青楼,本人也遭横死。唉,实在可怕!
康熙甲子年,山东临淄有个典史,极其贪婪狡诈,百姓都恨死了他。
突然一天,他的妻子被无赖骗走,有人代他贴出一张寻人启事,上面写道: “某官人因自己不小心,走失了夫人一个,身边别无他物,只有七尺红绸子,包裹着元宝一个,元宝翘起的边沿上满是细纹,一丝儿破损都没有。”
这也可 说是 对贪官污吏的一次风雅的小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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