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维 |残镜记

我平时喜欢玩一些青铜镜,有很多小素镜很便宜,红斑绿锈得惹人欢喜。镜子过去是拿来照人的,照人只需镜面,因此镜背就有了许多巧思发挥的空间,各朝各代铜镜的鉴别,如果不是依靠铜质——譬如汉唐的镜子含锡量高,铜质发银白,宋代以后含锡量下降,铜质如一般青铜土黄色,除此之外,断代或艺术价值的欣赏,那肯定就是靠着镜背做判断的。铜镜一般是汉代和唐代最值钱,艺术价值最高,如我前不久看到的一个汉镜,是那种典型的汉式连弧纹铜镜,上面是一圈颇受楚辞影响的铭文:“日有憙,月有富,乐毋事,而宜酒食,居而必安,长无忧患兮。”当然,还有那些首句“见日之光”的博局青铜镜,看着就很有古韵,平时案头放着很有意思。

铜镜是极浪漫的东西,鉴人鉴物,镜中像,水中月,都是能刺激书生天马行空的具体物什。要是你古书读过一些,可见《诗经·邶风·柏舟》里有“我心匪鉴,不可以茹”。汉代辛延年《羽林郎》有“贻我青铜镜,结我红罗裾”,南朝徐陵《为羊衮州家人答饷镜诗》有“信来赠宝镜,亭亭似团月。镜久自逾明,人久情愈歇。取镜挂空台,于今莫复形。不见孤鸾鸟,香魂何处来”。凡接触过古诗词的,又无人不晓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里的“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前几日读明清粤诗,见明初广东诗人邓林有一首《古意》:“君爱青铜镜,妾爱绿绮琴。镜能照妾貌,不能照妾心。何如琴上曲,能作白头吟。”都极浪漫。

当然,铜镜也有古怪处,毕竟,镜能鉴人也能照妖,能做市井实用又兼怪力乱神,诸如《太平广记》里有《古镜记》,说是一个人无意中得到一枚古镜能驱邪避凶无所不能,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情到明清也不曾断过,蒲松龄和袁枚的志怪小说里提到的古镜,不仅可以被或鬼或狐或怪的美女用来梳妆,也能照出人的一生祸福,甚至照出人的前世今生来世,比蒲松龄大六岁的王士祯有本《池北偶谈》,也提到一个无赖盖房子挖到棺材,里面的女尸胸口放着古镜,女鬼托梦给他,借着古镜施法神通。无论浪漫,或是诡谲,这些书袋我着实可以给你讲一箩筐。

前不久,我收到一枚残镜,式样是隋唐的跑兽镜,麒麟或狮子辨不清楚,不过,残片里那种神兽的古韵犹存,何况这类物什价又极贱,为何不收为己有呢?拿到手,我兴冲冲的就跑去给它拍了很多照片,兴奋的不得了。苏轼在《超然台记》里讲,万物都有可观之处,只要有可观之处,就都可以给人带来快乐。这种“凡物皆有可观”的想法感染了我,具体到实处就譬如这个残镜,不能不说是践行了苏子瞻那种“以见余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的享乐念头。

残镜,与我对废园的感情是一致的。我过去总不厌其烦的主张:“园林总需带点荒凉气,不可精致太过。书生的幻梦里,废园头顶的月色是极美的,静寂是特有的,亦格外清明,所以古人聪明,他们写鬼故事里的情色,背景皆废园。”——此段见于利维《游园惊梦》。这种主张,和我对残镜的欢喜,是一致的。古书里讲,南北朝战乱,有对夫妻要离散,就把一枚铜镜拗断,各人拿一半,约定战后如能重聚,依断镜为准,这是破镜重圆的典故出处,这种事情当然先于魏晋存在,如洛阳烧沟汉墓里出土过一对夫妻的棺椁,可见男女墓葬里各一枚残镜,合之即为完整铜镜,这是我去翻了考古简报明明白白所见的,可以想象古人无论生离死别皆是浪漫的。

荒和残,一定有一些共通的地方,明月所到之处,闲人信步,凡见荒野、废园、败寺、残碑,都有一些独有味道,诸如古瓦破壁、断幡残经、黄叶枯草、藤蔓苔藓,无不引人遐想。唐人徐夤《题南寺》有“久别猿啼寺,流年劫逝波。旧僧归塔尽,古瓦长松多。壁藓昏题记,窗萤散薜萝。平生英壮节,何故旋消磨。”唐人张籍《山中古祠》有“春草空祠墓,荒林唯鸟飞。记年碑石在,经乱祭人稀。野鼠缘朱帐,阴尘盖画衣。近门潭水黑,时见宿龙归。”实在皆有味道极了,诸如残损,诸如离散、诸如荒废,无不饱含一种摄人心魄的美感。有一次和朋友攀谈,聊到古迹的复建,大家都说倘复建的不好,不如不去动它,往往古意的残色,比修补后的完整要更好。当然,残镜还是重圆要好,犹如离散多年的人回到故园,或是破损的爱情、亲情得到修复,一定比残要好,虽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但我们对完整、对称、精致的向往总是胜过残缺。

但倘若你要我说点真诚的话,我还是欢喜残的味道。譬如,对称的东西多数极美,但我见过最美的物景,永远是非对称的错乱,但错乱不是混乱,而是一种有机巧的排列,那是一种心里动情、灵活一念所致的那种机巧,我讲的意思,和李渔在《闲情偶寄》里说的那种“切忌排偶”还不太一样。我讲的残,往往带着一种自发情感,一种历史、时空以及人的生命在心底激发的一种综合体。我记得,有一年郁达夫在西湖度秋日,闲时编书,某日去葛岭山脚寻找晚明杨云友的坟茔,旧时遗迹已成荒草野坡,墓园的破烂亭子,幸而未拆,郁达夫带着拓碑工匠去为墓碣拓片,那时的情况我至今记忆深刻,在《里西湖的一角落》里,郁达夫写道:“直到最后,扫去了坟周围的几堆垃圾牛溲,捏紧鼻头,绕到了坟的后面,跪下去一摸一看,才发现了那一方以青石刻成的张北翔所写的明女士杨云友的碑铭。这时候太阳已经打斜了,从山顶上又吹下了一天西北风来。我跪伏在污臭的烂泥地上,从头将这墓碣读了一遍,觉得立不起身来了;一种无名的伤感,直从丹田涌起,冲到了心,冲上了头。”我记得去年,自己去绍兴找寻晚明祁彪佳的寓园旧址时,可能也有类似的感受,那是我对荒野废园的情感,是任何一种精致的富丽堂皇都无可取代的。

当然,这还让我想到其他一些貌似不相关的事情,我还记得好几年前和一个犹太人聊天,他讲犹太人流散时产生的那种犹太教的聚力,远比以色列复国以后要更有力量,我至今还记得他用一种奇怪的抑扬顿挫的腔调,和我反复腔调这个观点。事实可能也是这样,我喜欢意第绪文化,远胜过犹太复国主义,我想要探索一种人之深处那种离散的、撕裂的、不对称的、颓丧的、消极的、自相矛盾的错乱中迸发出的那种生命的力量,这种力量我很难找得到语言去形容,但我爱极了它。

所以,如果可以,残镜还是不要重圆吧。其实,我古书还是读多了的,据我所知,多数破镜重圆后的续集,往往并非童话故事,而是一个复又一个的悲剧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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