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故事：媚功

前言：

很久没给皮皮讲故事了，因为我父母同时生病，我一直在医院辗转。

上周我妈稍微好点，她说东子，咱去九华山拜拜吧。我说好。

我出生在九华山，但其实长在天后宫，去九华山的次数屈指可数。我妈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上次去九华山的事。

已经很久了，一九九八年吧，我二十一岁，还没想到有一天这些故事能和大家见面。掐指一算，恍惚20多年过去了。

那时候，交通还不是很发达。我们从安庆坐轮渡到池州，换上中巴到青阳，一路颠簸到了九华山山脚下已经中午。当晚，我和我母亲就在寺中留宿。

寺中都是熟人，方丈妙空从小认识我。他知我独行惯了，让知客僧给我找个小地方。知客僧把我带到一间房，抱歉地说：“施主，最近要做水陆大会，来寺留宿的客人很多，委屈你和另一位施主同住。”

我合十还礼，谢过知客僧，走进屋子。

这是一间藏在陡峭的木楼梯后的房间，一个瘦瘦的男人背着光，在木窗前打坐，看见我，他站起来。那人相当瘦，又高，像隐藏在黑暗中，看不出面孔。

山寺孤夜，窗外飘着鹅毛大雪，枯坐无事，我便搭讪着和他攀谈起来。

“这天可真怪，山外下小雨，到了山脚就是大雨，到了半山腰就是大雪了。五月飘雪，真是让我开了眼了。”

良久，那人开口了，仿佛是回答我的自言自语：“山顶还在下冰雹，事上奇怪的事太多了，不经历，总不会有人相信。”

接着，他给我讲了个我瞠目结舌的故事。

1

老话：私生子大多漂亮又聪明

“我有个同母异父的兄弟，是我母亲未婚时的私生子。我外婆为了隐瞒这事，在我母亲怀孕5个月时，就给孩子打听有没有人家愿意收养。还真的打听到了。

“那户人家就住在外婆家的河对岸，是个大家族，收养我哥的是他们家族的长孙媳妇。因为一直没有孩子也查不出原因，她早就托人秘密地四处打听。她和我外婆一拍即合，订立口头协议，如果我母亲生养的是男孩，立即送到她家，她会出一大笔钱，并把这个孩子当亲生骨肉抚养成人。”

我打断他：“后来果然就是个男孩，也算求仁得仁。”

他说：“谁说不是呢。”他接着道，“当时四邻八乡都知道她家孩子是抱来的，但除了我家，没人知道那是我哥。后来我妈结婚，生下我。我懂事之后，像个偷窥者，窥视着我同母异父的哥哥的一举一动。

“他家很富有。上小学时，我和村里的小伙伴常常在他家窗户外墙根边发现花花绿绿的洋铁罐头盒。罐头盒里面还残留着乳白色液体，将手沾了放嘴里尝尝，十分香甜。于是，他家窗外的墙根从此成了孩子们觅宝的地方。直到19年后，我才在超市看见那些铁罐头盒子，它的名字叫炼乳……你看，我一直到19年后，才过上我哥哥小时候的日子。

“我哥哥非常聪明。七八岁，我们还什么都不懂，他就知道挣钱了。他有个陀螺，涂得五颜六色，还带闪光，小孩子都爱，他就做生意，抽一次付1分钱。只是，他太聪明了，尤其是在一些‘歪门邪道’的事情上，比谁都聪明，反而成绩不好。这正印证了我老家的一句俗话，私生子都是聪明异常的，尤其在人情世故上。

“他初中毕业后，开始考中专。那时候中专比现在的大学要难考多了，因为上了中专，就意味着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和国家干部身份。他考了三年，每一次都名落孙山，然后复读再考，直到达到规定的可以考的最高次数后，才悻悻放弃。后来，他养父母托城里的亲戚给他找了一份工作，去某工厂做临时工。我哥哥的生活就此发生转变。

“临时工一般就是做苦力。他做了没多少时间就和车间主任的女儿搭上了关系。这一方面是由于他的聪明伶俐，嘴巴甜；另一方面是由于他的相貌很好。他不像我们家的人，应该是像他的亲生父亲吧。这又印证了我们农村的另一句俗话：“私生子大多长得漂亮。他和车间主任的女儿打得火热，经常在主任家出出进进，似乎他们家也认同了这个未来的女婿。他们也一度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听到这里，那人喘了口气。

我揣测不出故事的走向，只能等着他平复下来。听着像是一个私生子发迹的故事，但如果是这样，跟他前面说的话又有什么相干呢？

2

老话：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

等他平静下来，我问：“他和你家人长得都不像？”

他说：“不像。我妈说他简直和他的亲生父亲一模一样。那个男人用他的英俊长相和甜言蜜语勾引了我母亲，尝尽甜头后，不辞而别了，坑苦了母亲一辈子。老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一点也不假。对女人有一套，这也是他一生唯一的本事和资源。他今后的种种经历都和这本事有莫大的关系。

“他通过工厂车间主任提携，进了工厂供销科。三个月后，他从成品库拉走了一车货，说是给外地客商铺货。结果，这些货再也没有回来，货款也无影无踪。工厂里财务催，他就说客商生意不好，周转不灵。就这么拖着，直到他离开工厂也没有个说法。当时也乱，全国风行企业下岗改制，不久工厂破产关闭，就没人再问这事。那笔货款两万多块钱，在当时，是极大一笔钱。

“工厂倒闭后，他在城里串了大半年。那一年，城市搞开发区，出了一项政策，凡是拿得出五千块钱，找得到落户的城市居民家，都可以买户口，成为城里人。他说服介绍他入城打工的亲戚，把户口落在了他家。钱从哪里来的，多年后我得知，就是那2万多货款中的一笔。

“再后来，市招商局吸引外商投资，在市里最繁华的黄金地段开了一家三星级宾馆。他打通关节，去这家宾馆当了男领班。在这里，他遇上了一个人，一个有权有势有钱的人，这个人带着他走上了飞黄腾达的路。这个人是市文广局的副局长，市电视台的台长兼任电视台广告部主任的朱英航（化名）。

“你一直在猜故事的走向，其实这个故事里主要有两个人，一个是我哥，一个就是朱英航。你可以说他们是时代的英雄，毕竟脑子灵活，挣钱多。可是老天是不是这样看的，可就难说。”

我看着窗外，雪已经转小，酥酥落下。想起山下5月，百花缤纷，桃红柳绿，再看此地，只觉着恍若隔世。

朱英航是个手眼通天的家伙，更是一个捞钱的狠角色。他在位期间，发明了一个捞钱的新捷径，那就是从广告上揩油。

比方说，在电视台做某一个黄金时段的广告，电视台的报价是三十万。如果你直接去电视台找他们谈，没有任何折扣。而且就算你有钱，你都拿不下来。因为，总会有人告诉你，这个时段的广告被某广告公司买断了，要做你必须去找某广告公司谈。

你当然去广告公司了，不想广告公司给你的价格竟略低于电视台的价格，只收了你25万。你既买到了黄金时间的广告发布，又赚了便宜，怎么能不满心欢喜？

你屁颠屁颠去银行打款，却不知道广告公司回头就和朱英航签一份买断某黄金时间广告发布的合同，价格只要5万。你打进去的25万，绝大部分成了朱英航的私人收入，其中一小部分成了广告公司的收入。

能做这种生意的广告公司当然不是普通公司。朱英航为了能拿到大头或控制广告公司，会亲自培植心腹去开广告公司。

说到这里，我恍然大悟，问这个香客：“你哥哥被朱英航选中了？”

那人点点头：“我同母异父的哥哥在宾馆当领班时，认识朱英航，成立了广告公司，并最终踏上飞黄腾达之路。”

我恍然大悟：“这两个人……”

那人点点头道：“朱英航利用我哥开的公司到底洗走多少钱，没人知道。但就我兄弟分的那极少的一杯羹，在短短三五年之间，竟成了我们这数一数二的有钱人。按理说，他应该知足了。但我哥竟眼红起朱英航的利润，想跳到更高的平台，和他分庭抗礼。

“他来到省城，又开起了另一家广告公司，想用同样的方式打通省电视台广告部的关节，继续做生意。可他太小看朱英航了。朱英航毕竟在这一行浸淫多年，有什么风吹草动哪能逃得过他的眼睛。他不动声色，让我哥花大力气去打通关节，当他的钱使得差不多了，朱英航和省电视台广告部负责人做了个交易，让省电视台选择了另一家公司。这下子他彻底完了。”

我叹口气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想必后来你哥又和……”

3

老话说：红眼珠的鸟人，会吸干你的血

那人点点头道：“我一直在关注我哥。他来省城的时候，我已经大学毕业在省城干一段时间了。人生的际遇和缘分，就是这样神奇，我毕业之后，走的是我哥的老路——在省电视台下属的广告公司做设计策划。当他被朱英航坑了一大笔时，我寻思他完了，可事实再次证明了他的精明和运气，一个非常好的机会又悄悄地降临了。

“朱英航除了喜欢钱和权力，就喜欢女人。各式各样、各种年龄的女人。其中，有一个半老徐娘，小孩都高中了，不知为什么，深得朱英航欢心。这事让他老婆知道了，想灭了半老徐娘。朱英航这一下头大了。而我的兄弟不失时机跑回去给朱英航出主意，让半老徐娘来他省城的公司当副总经理。朱英航觉得这个办法可行，又看他鞍前马后如此辛苦，就原谅了他的背叛，我的哥哥，又靠上了朱英航这棵大树。

“半老徐娘在他那当副总时，我哥发挥他的媚功，把她哄得团团转。半老徐娘投桃报李，逼着朱英航在一次酒后，收了我哥做干儿子。

“朱英航每个星期都会自己开车来省城两三次，和半老徐娘约会。每次来之前，我兄弟会用自己的身份证去最豪华的酒店订一个豪华套房，供朱英航和半老徐娘快活用。当然，这些并非无偿的。朱英航会把一些广告客户带给他，继续以前的生意，接着让他挣那份钱。”

我大概已经知道这姓朱的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了。贪污，好色，不择手段。

那人接着道：“我们老家有个风俗，说贪得无厌的人都是吸血蝙蝠投胎的。对于那些人有句骂人的粗话，说红眼珠的鸟人，把你血吸干了都不剩一滴。这种人，当然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那一年春天，朱英航带着半老徐娘从省城回市里。车子速度只有六十码左右，前方没也有任何车辆和障碍物。突然，一只鸟从天而降，撞到了车前挡风玻璃上。朱英航吓得一激灵，猛地一踩刹车，不知怎么撞上路边，他竟被从车窗里给甩了出去，后脑勺着地，当场就不行了。半老徐娘却一点事都没有，只是人整个吓傻了。过了半天，半老徐娘才想起来打电话。第一个电话就是打给我哥的。我哥接到电话后，立刻包了一辆的士，往高速公路上赶。到了现场，我兄弟的第一件事，不是打120，而是做了另一件事。”

我下意识紧张，难道当时朱英航还没死透，这小王八蛋把人弄死了？

4

老话说：吸血蝙蝠投胎成了什么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兄弟将朱英航全身上下搜一遍，拿走了他的所有钥匙，才打了120.”

“半老徐娘不是也在场吗？”

“那女人快吓死了，根本不敢去看她情人一眼，我哥做了什么，她自然不知道。”

我明白了……

当天晚上，那兄弟赶回了市里。

果然，情况和我预料得差不多。

“朱英航在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酒店的三楼租了一层办公。我哥用他公司一个外地员工的身份证，在这酒店下面开了间房。第二天凌晨三点钟，他悄没声息地从安全通道摸到了三楼。他用朱英航的钥匙打开了门，在朱英航办公室角落里大铁皮柜里有两个大纸箱。长长的，高高的，非常沉。而他清楚地知道那里面装着什么东西，他就是为了它们而来的。

“他打开纸箱，果然，两大纸箱满满都是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百元大钞，一沓一沓的，他立刻打电话给自己的老婆、小舅子，让他们马上过来，帮忙一起搬走了那些钱。那酒店一来隐蔽，二来当时朱英航死了，他公司员工全部去吊唁，连个保安都没有。他们很顺利把钱都运出来了。

“我哥一下子就发达了。这么多年背后的议论，他也早知道是我家的人。他认了我妈，也认了我。不知怎么回事，再次发达之后，他变得越来越骄横跋扈，周围的人都不愿意接近他。他恳求我去他公司帮忙，我不肯。但我母亲说，去吧，你帮助你哥，咱们亏欠他。于是我去了他的公司。”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

光线也不好，我看不到他的脸色，但他的呼吸声突然变大，像在大喘气。我知道事情即将解决，没有催他。

“第二年的春天，他们一家驾车出游，我开着公司的车跟在他后面。车子拐上了高速公路后，速度渐渐快了。我也加快了速度在后边不紧不慢地跟着。我的眼角突然掠过一个个黑影，我以为那是路灯杆。我错了，直到到了朱英航前几年出事的地点附近，我才感觉有些不对头。那些黑影越来越多，我停下车，摇下车窗，注视着它们。那是蝙蝠，红眼蝙蝠。它们竟然大白天就出现了。乌压压的一群，跟着我哥的车子，在车上的天空中盘旋。然后一起下冲，所有的红眼蝙蝠都扑到了车子上，乌黑一片。嘎一声尖响，车子横着撞到了防护栏上。一个巨大的黑影从车前挡风玻璃中飞出，仿佛一只巨大的蝙蝠，殷红的血画出了一幅惊心动魄的图画。数秒之后，车子发出一声巨大的响声，爆炸起火。而那一大群红眼蝙蝠却在撞车的一瞬间冲上了空，盘旋着，直到车子火起良久，才像一片乌云般飞离了天空。

“我整个人都呆住了，望着眼前的一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的兄弟死了，全家都死了，死在朱英航死的相同地方。死在红眼蝙蝠的袭击之下。”

5

那些老话，不一定都是骗人的

他又停住了，良久，又开口道：“兄弟死后，他的全部家产都给了我和弟弟。五百多万的现金、存款，还有房产门面。可是，我真害怕……真害怕有一天，红眼蝙蝠会再次出现。所以，那些钱我一分也不敢碰。我又重新找了份和广告无关的工作，自己赚钱养活自己。但是，我还是住了他的房子，我觉得那是我一生最大的错误。因为自从我住进去后，常常半夜被噩梦惊醒……”

他住了口，房间里变得更加黑暗了。我被他的故事惊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叹了一口气，裹上被子半卧半坐，就在窗前睡了。我呆坐良久也睡下。

第二天一早，我被从窗户射进来的白光刺醒。放眼望去，窗外皑皑白雪在初绽的阳光下异常明亮。但房间里却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找到知客僧打听他。

知客僧说:“这是我们寺庙的一个大施主，不知道心里有什么难过的坎，把全部身家财产都捐到九华山上来了。最近每天白天都等身长跪，一步一个头，在九华山上每个寺庙祈福……”

这个我始终都没有看清他的脸的男人，始终背光坐在黑暗中的男人，最终还是把从他兄弟那里继承来的所有财产全部捐了出来。想必，他后来肯定也遇到了什么事吧。可是，我再也无法知道他究竟遇到过什么事了。

三天后，我陪着母亲下山而去，从此再也没有遇见过他。

许多年后，我也曾想过这个事。我觉得，也许，他兄弟自小过的优越的生活，包括后来的一路顺风，也是上天给他的一种补偿，毕竟，他自小没有得到过母爱父爱。可是，人在做，天在看。凡事太过，会遭遇什么灾难，就难说了。而我们乡间，不时有人在说那句话，“红眼睛的鸟人，会吸光你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