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砚丐请进门

说起旧上海,除了十里洋场的南京路,还有一个热闹的好去处,就是城隍庙。在这里一溜儿金石珠宝、古玩字画店中,有一家叫“歙石斋”的店铺,主营中国四大名砚之一的歙砚。

这天一大早,店里门板刚一放下,就有人上门,不过不是客人,而是一群叫花子,打头的是个面如苦瓜、鼠目黄须的老汉,一边敲着一个豁了口的紫铜大碗,一边唱着莲花落:“你家的石头圆又圆,磨成砚池儿就是钱,一天卖它百十个,赏个小钱吃早点……”

老板一边挥手像赶鸡似的,一边没好气地说:“去去去!一天卖他百十个,你以为我这里菜市场卖大白菜呀?”这老板叫何毕修,是安徽宣城人。此时,正值日伪统治末期,大上海物价一日三变,持久虚高,一些从苏浙跑过来避难的地主老财,还有城里的一些破落大户坐吃山空,不得不把家藏的宝贝拿出来变卖,而一些东洋、西洋鬼子则乘机掠夺。何毕修就请人做出高仿,又高价卖给外国人,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由于他见了好东西只进不出,就像龙生九子之一、天生没屁眼的貔貅,行内人就依着他名字的谐音,送他一外号“活貔貅”

这时,正好有一个西装革履的阔少,挽着一个油头粉面的女子走进店里。何毕修一瞧这两位的样子和胸口的校牌,就知道二人正在热恋,这阔少为了附庸风雅,讨好女同学,特来买文房四宝,显示自己才高八斗。这样的“肥羊”不宰白不宰!

这阔少装模作样地上下左右挑了起来,没过多久,就看中了一方菊花龙尾砚。何毕修一看,眼睛一亮,赶紧上前翘起大拇哥,一脸赞叹地说:“先生好眼力,这方石砚是正宗的南唐卵石歙砚,据传当年后主李煜用它写过诗,大小周后用它磨过墨,这可是我店里的镇店之宝。”

这阔少顿时眉开眼笑,得意地看了身边女子一眼,假充内行地说:“老板,是真是假我心里明白,你就开个落实价吧。”

何毕修略一思忖,咬咬牙,肉痛似的说:“俗话说得好,宝剑赠壮士,红粉送佳人。这歙砚是我花了九根金鱼儿淘的,就凭你这识货的眼光,我就只加一根卖给你,也算是我祝二位十全十美,情比砚坚!”

阔少一听,毫不犹豫地打开皮包,就要往外掏。这时,门前还候着的那个老叫花子弄出了很大的动静,大家回头一看,只见他不停地用手抽打着自己的眼睛。这阔少一看他的样子,就明白自己打眼了,他伸进皮包的手又缩了回来,没好气地看了何老板一眼,转身就走了。

这一下,何老板鼻子都气歪了,这叫花子这段时间老是在这里装疯卖傻、胡搅蛮缠,不知坏了他多少快到手的生意。可他虽然恨得牙痒痒的,却又无可奈何,在这上海滩,有句话叫光棍怕痞子,痞子怕亡命,就连青洪帮的大佬黄金荣、杜月笙,都拿他们没办法,架不住他们人多命贱!

何老板强压住怒火,一声低吼:“我警告你,你要是再敢坏我的事儿,我可就不客气了!再说,你一个又老又穷的叫花子,你还能懂个砚?”

老叫花子一听,就乐了。说:“这还真叫你说着了,我老叫花子不懂吃不懂穿,不懂绫罗与绸缎,还就是懂个砚,江湖人称‘砚丐’是也!”说着,就大马金刀地坐到店门下水光溜滑的青石门槛上,煞有介事地指点着店里说:“别看你货柜里摆得琳琅满目,有的还加锁如藏重宝,但我看没有一方真正的歙砚!”

何老板听了,心里一惊,他这店里摆着的砚台,尽管不是正宗的歙砚,但他仿制时所选的砚材和砚工几乎可以以假乱真,这老叫花子能看出来?

何老板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哈哈大笑着说:“果然是砚丐,好眼力!不过你这话也说得太满了,我这店里摆着的确实是大路货居多,不过,倒有一方石砚是真正的歙砚,要不,我们俩来打个赌?”

老叫花子满不在乎地白了他一眼,说:“怎么赌?只要你这屋子里有,哪怕只半块是真的,我都能找出来!”

“好!如果你找出来了,我不仅把你当祖宗供着,而且还把这方歙砚送给你。如果你找不出来,哼哼!你就带着你的徒子徒孙,不准踏进我这门前三尺硬土!”

“赌就赌!”老叫花子怪叫一声,还朝地上吐了一口浓痰。这是花子行立誓的规矩,表示说出的话,如同吐出的唾沫,砸在地上就是一口钉,不得反悔。

何老板抬手做了个请势,老叫花子毫不客气地把手往后一背,像驴子磨面般地在店里转悠起来。没过一会儿,他一定神,就吩咐店里的伙计搬一架木梯过来,晃悠悠地爬了上去,拿出一方刻着老农耕田、牧童读书的石砚,在手中把玩起来。

何老板一看,几步就跑过去,抱住老叫花子的双腿,惊呼一声:“我的老天爷,你给我悠着点,这是一方名为‘耕读齐家’的歙砚,真叫你找着了!”

老叫花子冷哼一声说:“别价!这方石砚虽然石质近似歙砚,却是一方角石砚而已!”说着,他从梯子上下来,又围着货柜转了起来。何老板回到自己的老板台前坐了下来,一边喝着茶,一边不经意地往前面靠左的一只货柜瞅了一眼。老叫花子不愧为老江湖,一个小小的眼神就被他捕捉到了,他微微一笑,走了过去,又拿出一方刻着五颗大小石榴的砚台。

何老板一看,就苦笑着说:“这赌没法打了,我一着急,就把这个‘五子登科’的歙砚不小心露底了!”

老叫花子嗤笑一声,回身看着何老板说:“你别给我玩这个声东击西虚凤假凰,这石砚虽然润滑如歙砚,只不过是一方以假乱真的大沱石砚,还打不了我的眼!”

正说着,老叫花子突然眼前一亮,几步走了过去,拿起何老板手边一只茶壶遮了一半、他平时记账写字的砚台,在手里掂量掂量,顿时眉开眼笑说:“何老板好手段,这方砚台才是这间铺子里唯一的歙砚!”

这一下,何老板顿时目瞪口呆地说不出话来!他紧紧地抓着老叫花子的手,生怕他一眨眼就拿着砚台跑了。这方砚台是他家里传了好几代的宝贝,曾经有人拿一幢老宅子跟他换,他都没舍得卖。老叫花子把脸往下一沉,说:“怎么啦?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难道你想反悔不成?”

“不敢!不敢!我是想,一个老人家,在外面风餐露宿,居无定所,带着这方歙砚肯定不方便,要不这样,我出十根金鱼儿再买回来,行不?”何老板哭丧着脸说。

老叫花子一听,把手一松,一张老脸莞尔一笑说:“你说得没错,我老叫花子要是怀揣着这宝贝,不出三天,恐怕就要暴尸街头。要不这样,我也不要你的歙砚,也不要你的金条,你答应我,只要我在这城隍庙地界一天,你就每天煮一斗米的粥,在这门前放斋一天,也好让我的徒子徒孙每天能见一点粮食。”

何老板一听,心里一盘算,十根金能买多少米呀!他连忙如鸡啄米般地点着头说:“行!行!行!我不仅要每天放斋,而且要把你老人家请到店里来,每天好酒好菜地当菩萨供着!”

从此后,何老板只要听说哪里出了一方好歙砚,他就带老叫花子帮他掌眼,再也没打眼一回。

二、砚丐夺大宝

俗话说得好,徒弟领进了门,师傅就丢过了墙。三年一过,何老板手艺学会了,再加上此时,时局更加动荡,共产党的大军渐逼江南,大上海的有钱人都寻思着变卖家产携资外逃,店里的生意出现一边倒,只有人卖砚,没有人买砚。这一天,他便停了斋粥,并把老叫花子请到店里,用托盘端出一封银元,长叹一口气说:“老人家,你看这大上海乱的,我这店怕也开不下去了,这是一点盘缠,够你老回乡养老……”

老叫花子一看他这架势,把那只从不离身的破铜大碗往腋下一夹,一声不吭地就走了。这一天,一个身穿马褂、头上还梳着长辫子的糟老头带着一方石砚,躲躲闪闪地进店里来了。何老板一看,这不是上海滩鼎鼎大名的前清遗老姚翰林吗?

何老板接过砚台一打量,这方砚台足有一尺方盈,砚额部分为镂空透雕。正中一扇皓月为门,半开半掩门上桐阴垂蔓、蒙络摇坠,左侧一少女纤手持花,门内芭蕉丛生,湖石抱立,门前的砚田如同一泓墨湖,波光粼粼。在砚左的上方刻有四句诗:剩水残山景,桐檐垂轴庭。女郎相顾问,匠士运灵心。竟然是乾隆御笔亲题。

何老板越看越心惊,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乾隆歙雕桐阴仕女砚”?他压下狂跳的心,不动声色地问:“姚翰林,这方砚你想卖多少钱?”

姚翰林苦着脸,也不说话,只用手比画了一下,要二十根金鱼儿。何老板心里想,这方歙砚如果是真的话,足以抵他这些年所收藏的所有石砚,二十根倒也不贵,他一时拿不定主意,又拿起石砚按照老叫花子教他的五字鉴定法仔细揣摩起来。可他翻到砚台背部一看,却发现有一行小篆:扬州吴门顾氏三娘敬制。

何老板一看,哑然失笑,他清楚记得砚谱上记载,扬州吴门顾三娘是清乾隆年间制砚名家不假,可她因为是女流之辈,制砚从不留款。何老板一想到自己差一点就上当了,毫不客气地说:“想不到鼎鼎大名的姚翰林,到老了连清名也不要,竟拿一个西贝货来糊弄人。”

姚翰林一听,一张老脸顿时血泼一般:“你……你别血口喷人,这歙砚是我当初金榜题名时,宣统爷赐给我的,怎会有假?”

正在这争得不可开交时,老叫花子突然冲进店来,抄起案台上这方石砚掂了掂,就大声说:“这石砚我买了!”

何老板一看,气不打一处来:“你买?你一个要饭的也不怕闪了舌头,人家开口就是二十根!你买得起吗?”

老叫花子从腋下把那只污秽不堪的讨饭碗,往姚翰林面前重重地一放,说:“姚翰林,你见多识广,我这可是一只金饭碗啊!应该值个二十根吧?”姚翰林端起大碗,用袖子一擦,失声惊叫道:“紫金的,值!值!值!”

这一下,轮到何老板瞠目结舌了,这老叫花子不仅懂砚,而且还怀揣着一只金饭碗讨饭吃,看来这砚台是真的。他连忙伸手将案台上的砚台按住,赶紧说:“姚翰林,这砚台我出三十根,要了!”

这姚翰林也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他把牛眼一瞪,没好气地说:“宝卖识货人,你现在就是出一百根我也不卖!我就愿意拿我的宝贝换他的破碗,你管得着吗?”说着,拨开他的手,把砚台往老叫花子面前一推,说:“成交!”

看着这两个老东西扬长而去,何老板气得差点吐血。

三、砚丐指明路

这天夜里,老叫花子躺在城隍庙偏殿里正在睡大觉,突然,几个大汉闯了进来,一根绳子将他绑成了肉粽子,一麻袋把他扛到了一间密不透风的暗室里,从他身上搜出那方歙砚之后,既不杀他也不放他,而是拿着刀子逼问他是怎么看出这方歙砚是真的。尽管他们头上套着百乐门舞女常穿的丝袜,说话憋着个嗓子,老叫花子一看,就认出了他们几个是“歙砚斋”的伙计。他又好气又好笑地冲着里间一扇紧闭着的门,喊:“何老板,明人不做暗事,你就出来吧!”

何老板红着脸,讪讪地从里间走了出来,说:“我并不想贪你的歙砚,也不是想害你性命,只是想吓吓你,让你说出你鉴定歙砚的不传之法呀!”

老叫花子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何毕修啊何毕修!这三年,不是我不教你,说给你听,你也是学不来呀!”说着,他拿起这方歙砚说:“你知道你为什么会看走眼吗?是因为你一看到这方石砚就被它精美的雕工所吸引,又被乾隆御用的价值所震撼,继而又被所谓的典籍教条所左右,于是你就患得患失,让金钱迷惑了你的判断。而在我眼里,不管是歙砚、端砚还是洮河砚,都是石头,它们产地不同,自然石质有别,轻重不一,手感不同。就拿这方歙砚来说,我曾跟你说过,歙砚产自婺源的歙溪,以河中天然卵石为佳,自南唐时几乎采尽,后世的歙砚多是山中开采的石料,而这方石砚就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天然卵石雕制的。你也不想一想,谁会用这比金子还贵的石头造假?”

何老板听了,喃喃自语:“天下人皆为利而往,世间能有几人有你这样的心性,把价值千金的名砚,只当成不同的石头来分辨?你这法子我真是学不来!”

老叫花子笑呵呵地说:“你这人虽然悭吝狡诈,但还算良知未泯,你趁着乱世坑蒙拐骗到不少历代名贵歙砚,但你只进不出,知道不卖给外国人,也算护宝有功,不然,我老叫花子也不会死乞活赖地帮你,让你放斋三年。”

何老板一下子清醒过来,有点不相信地问:“你让我放斋,是帮我?”

老叫花子白了他一眼说:“你以为你一天一斗米的粥,就能让这城隍庙上千乞丐活命了?我是让他们吃了你的嘴短。你知不知道从日伪时期到现在,有多少人打你存在库房里歙砚的主意,是他们日夜暗中帮你守护,才保全到今天。”

何老板一听,才恍然大悟,朝着老叫花子深深地一揖,又苦笑着说:“唉!保全到今天又有什么用?眼看这城就要破了,这几天很多人来找我,美国人叫我去美国,英国人要我去香港,国民政府勒令我去台湾,我这几十年积攒的宝贝,还是要离开故土,流落海外,我不甘心啊!”

老叫花子饶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说:“正所谓乱世藏金,盛世藏宝。你要想你的宝贝歙砚不流失,我倒可以给你指条明路。”

老叫花子指了指北边。何老板大惊失色地说:“你让我投共?”

老叫花子正色道:“我叫花子一生漂泊,世事算是看明白了,这共产党得民心,天下必然大定。”何老板禁不住心动,但又苦着脸说:“可现在国军四门把守,沿途设卡,我带着几百方歙砚又怎么出得了城呢?”

老叫花子笑着说:“你想出城也不难,只要你明天一早再放斋一次……”

第二天,“歙砚斋”前又是乞丐云集,几百名大小乞丐在老叫花子的支应下,每个人喝了一碗粥,又领了一张厚厚的葱油大饼,四散而去。何老板关上店门,也换上乞丐服,领了一张油饼,随着出城的难民一路有惊无险地出城而去。几天后,何老板在苏北一处指定的破庙里,陆陆续续、一个不少地等来了老叫花子和几百名乞丐,他们将沿途舍不得吃的油饼扒开,一个不落地将一方方歙砚还到他的手中。

后来,何老板将几百方歙砚赠给了新成立的人民政府,这些歙砚至今还躺在博物馆里永传后世。上海解放后,何老板又回到上海,一有空就到城隍庙一带百般寻访老叫花子,想给他养老送终,可他一直杳如黄鹤,不见踪影。何老板感慨地说:怪不得世人说,侠义总出屠狗辈,异士总在乞丐行,看来,老叫花子真是隐世异人,飘渺如孤鸿,可遇不可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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