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岭山麓,牛郎官村,暮春时节。
一群四五岁的蒙童围着粗布衣衫的少年丢泥巴,他躲闪不及,粘上黄泥,却还是好脾气地笑。
“十岁才读书,笨死了。”
“这么大了跟我们一起上课,也不羞。”
“好啦好啦,差不多啦。”旁边嗑完瓜子的少女从树墩上跳下来,拍拍裙摆上掸土。
“若香,你别嫁给这傻子。”一身湖蓝绸缎的青年男子凑过来,“我跟我爹说了,你们的婚约一定给解除掉。”
“那等你办到了再说。”少女下巴朝着布衫少年一示意,他赶忙爬起来,跟着少女走了。
前面少女边走,边用力戳少男的脸。
是一个在嫌弃另一个脸上的泥印,被嫌弃的那个囫囵擦了一下脸。少女惊呼,似是越擦越糟糕。
湖蓝绸衫的男子看着两人的背影,一脸不忿。
风乍起,不知从何处吹起一朵棉絮,迷花了少女的眼睛。擦好眼睛再看时,少男脸上污迹全无,干净清俊,若不是笑起来直冒傻气,这真是方圆十里最好看的男子了。
一声叹息。
都知道孙家男娃元章,与李家姑娘若香定了娃娃亲。
李若香是个漂亮高傲的姑娘,吸引了附近许多男子的爱慕。
孙元章常常围着若香转,经常被嫌弃,却还是甘之若饴。
村头不远处有家裁缝铺,除了有个老裁缝会做衣服,还有个漂亮的女子会纺线织布。老裁缝叫她织羽。
洁白柔软的大朵棉花,在她手里能乖乖变成棉线和棉布,还能变成乌龟、兔子、鸟儿,活灵活现地,风一吹就能跑,引得村里的孩子都来追着玩。
元章是来得最晚的一拨,他一心跟若香转,迟迟不知道这个好去处。
后来还是老裁缝把元章逗到家里来。元章看见好东西一股脑地兜着,嘴里念叨着要拿给若香。
裁缝家里白天也点着油灯,元章也就没发现织羽眼中的光,是烛光,还是泪光。
后来元章便经常在来家里玩,玩到晚一点还在灯下一起吃完饭。灯油燃尽,织羽转进屋里添加,元章要跟进去却被拦住。
平常对元章言听计从的织羽,此时却严肃而不容抗拒。
若香发现元章不再围着她转,再见面的时候元章神志清醒了很多,而且精神奕奕,仪表堂堂,比村子里其他人都要帅气英俊,心思又活了起来。
元章再来裁缝家玩时,若香便跟着,指使他做这做那。元章故态复萌,被她耍得团团转,还甘之如饴。
织羽看得心酸,又无从阻止,便常常借故躲出去。
这天若香追打起元章来,不小心打翻了油灯。
织羽一甩袖,直接把她打飞出院门外,脸上五指印鲜红。
若香哭得梨花带雨,元章飞扑,扶她在怀中,指责织羽行事乖张,转眼却晕倒了。
织羽:“打碎了老裁缝的灯,我看你们怎么赔!”
若香哭哭啼啼地走了,不提赔灯之事。
元章在织羽家被救醒,第一反应是去看望若香。
织羽在家点着灯慢慢缝补,也等着另外两人过来道歉,对灯碎一事进行补救。
月亮升了又落下去,太阳出来又落下去,两个人始终没出现。
老裁缝在旁边问她:“你后悔吗?”
元章是织羽上一世的姻缘。
织羽下凡历劫,被他的痴情牵绊在人间。
不得不飞升的时候他藏在她的羽衣里,被罡风扫过。
她毫不犹豫折返,将他送回了地面。凡人哪穿得过九天下的乱流罡风,他也太鲁莽了。现在少了一魄,人变得疯疯傻傻,好歹有命在。
只是织羽却因强行中止飞升被反噬,七道雷劫,丢了半条命。
修养的几年是靠着对他的惦念,用最快的速度熬过来。
回来后看见他已经是下一世,天资愚笨,常常被村里的小孩欺负。自己功力退散,逗留凡间已无仙力,只能多少照看一点,给他些微欢欣。
“后悔吗?”
织羽想了想,耗费五百年修为锁了气息,才避免了他灯灭魄散,又用百年寿元续了灯油,保他一世平安。如今要再点燃,需要再抽她一条仙骨做引。而这一世他是别人的姻缘,连一个眼神都不会多给她。
即便这样,也不后悔,干干净净地还他,干干净净地抽身。
“痴女子,再丢一条仙骨,你可就……”
织羽看着老裁缝,眼神坚定:“师傅,动手吧。”
“罢了,你这一劫,终究躲不过。”老裁缝伸手捂上她的眼睛,另一只手掌抚上她的颈椎。原来这就是彻骨的痛啊,仙凡两世,百般滋味,欢娱悲痛,遗憾惆怅,爱而不得,相见不相识……竟是都体验过了。
悔吗?不悔。只是闭眼前,到底滑下了一颗泪。
那天,天上的云特别白。
牛郎官村的人突然发现,有些云掉下来了,大朵大朵的飞絮飘散落下。
四月飞雪,桃花残,柳叶飞。
有蒙童看到一道霞光,裹着最白的那朵云,倏然从村里升腾而起。
旁边的大人听着蒙童的惊呼,并不当回事。
倒是孙元章让村里人很是惊讶。
他一连昏睡三日,清醒后像是变了个人,不再围着李若香转了。
而且不止神志完全恢复正常,还变得才思敏捷,一路高中,官居宰相,一生独居。
他始终忘不了十二岁那年的大雪,醒来后村子里少了一个少女、一个裁缝,还少了他的一颗心。
我寄人间白雪满头,花明又一春,相望不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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