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北京，晚上9点，一家互联网教育公司会议室，25岁的小思正在开会。会议原定主题已经聊完，现在是领导画饼时间。看着四十几岁的领导在桌前唾沫横飞，小思脑子里已经在担心晚回家狗会不会在客厅撒尿。在周边都在走神的同事里，她没看到昨天还一起吃饭的丽姐，这才想起32岁的丽姐出现在公司今早公布的裁员名单里。
2014年，吉林，晚上8点，在一家饭店里，24岁的甜瓜正在给主任和副主任满酒。服务员端上一盘糖醋鱼，他接过盘子小心翼翼摆在正中，鱼头正对主任。在这之前，他刚刚替两位领导敬了其他科室的人一圈酒，头已经有些晕，胃也开始疼了，但他摆盘的手还非常稳。迷迷糊糊中，他听到几个领导聊起最近热播的《乡村爱情》，隐约中下午单位大姐安排相亲的声音似乎又在甜瓜的耳边响起。
在那个瞬间，小思和甜瓜都决定要离开。
小思想去考公务员，为下半辈子找个稳定的归宿；甜瓜决定去北京，要在互联网大潮中闯一片天地。
01
离开之前
2012年，甜瓜大学毕业考入家乡县城交通局，职位是办公室文秘，也成为部门第一个大学生。还处在“知识巅峰期末尾”的他没有报培训班，买了几份参考资料自学后就轻松过线。
甜瓜所在的部门正副局长各一名，正副主任各一名，科员只有甜瓜一人。
每天早上八点，甜瓜来到办公室进行“开工三件套”：打扫卫生、给每个领导分别打一壶热水、撕下工作台上一页日历。甜瓜每天的工作是对接四位领导的需求，传个文件、写个发言稿、接待兄弟单位以及各种上传下达。
每一份工作单拎出来都不难，但全部凑在一起就成了一道难题。刚入职的甜瓜虽然天天加班，却频繁出错，漏掉任务、对接错需求、无法按时完成指标等常常出现。
一个多月后，甜瓜在前辈指引和自己琢磨下找到工作的窍门，那就是分清轻重缓急。
正局长的任务最急，副局长次之，正副主任居后。接到工作任务后，一定要告知领导，目前手里有某某领导安排的工作，你的工作可能需要什么时间完成。“主任不可能跟局长抢时间，这时候就会等着或者找其他人，而不会批评你。这样一来，你的工作少了很多，还都能在领导需要的时间完成，让领导觉得做事麻利。”
协调沟通之外，甜瓜还要负责内刊的编辑和撰写，把做好的内刊送领导审核后，按照领导要求送到相关科室。不同科室有时不在一个办公区，甜瓜要骑着自行车带着一筐内刊分别送过去，像邮递员一样。相比之下，清理道路积雪、道路巡查等别人不愿意做的脏活累活，甜瓜做起来更开心，也更有成就感。
晚上，甜瓜经常要参加酒局，主题可能是兄弟部门沟通感情、也可能是接待上级部门。除了安排好酒店、菜品外，作为部门唯一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甜瓜要担负起喝酒的重任。一方面要做好防守，适时替领导挡酒，另一方面还要主动出击，跟对方主力拼酒，击败对方给部门赢得面子。喝酒最多的一次，甜瓜在周四晚上喝了两斤多白酒，直到下周一都没能缓过来。但周五一天的旷工不仅没被批评，领导还夸赞他“小伙真不错，继续努力”。连门卫大爷都知道，新来的年轻人在酒局上震慑了其他部门，给单位“涨脸”。
大学毕业后，小思换过很多次工作，目前在一家教育机构任职。她很想做好每一份工作，却总因为一些奇奇怪怪的原因离开。
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新成立的媒体做记者，她的表现赢得了大家的认可，自己却始终不满意，每天面临巨大的压力。在朋友推荐下，她跳槽到一家更大的媒体，希望能有所改变。但在那家考核更为严格的媒体，她更难找到缓解压力的办法，直到因为抑郁症住院，被迫离职。后来她改变行业进入互联网，却又遭遇公司倒闭、欠薪等“狗血”剧情。如今，她已经在这家教育机构工作了快两年，难得的安稳。
目前的工作主要是面向孩子，这让性格有些内向的小思没有了那么大的压力。但领导并不会让她轻易进入“舒适圈”，频频在她的工作中挑出问题，要求改进。“不知道她有没有恶意，但感觉她就是看我不顺眼，总觉得我这个不好那个不好。我本来就容易自我怀疑，每次被批都要很久才能缓过来。”
更让小思忧心的是未来，身边很多30出头的同事，频频加班，无暇照顾家庭。她曾经亲眼见到一个妈妈在晚上七点半给在家的孩子点了外卖，然后继续加班。
02
离开之后
2014年春天，工作不到两年的甜瓜选择从交通局辞职。他不想再喝酒，不想再闻二手烟，不想再被大姐安排相亲，也不想再做“邮差”送文件。
对他这个决定，在体制内工作一辈子的父亲难以理解。他不明白儿子到底多讨厌这份安稳的工作，以至于要在没有任何方向的情况下离职。
离职后的三个月里，甜瓜去过国内很多城市，找当地的朋友玩。他想看看老家之外的这些城市都是什么样子，那些在大城市工作生活的同学朋友都是什么状态。一番“考察”后，他孤身一人进京，开始北漂。
来北京六年，甜瓜换了四五次工作，差不多一年到一年半换一次。做过不坐班的撰稿人，做过编剧、文案，也做过自媒体编辑。有时是因为自己想要更好的发展主动离开，也有公司倒闭被迫离开的经历。工资并不是每次都能随着工作变动水涨船高，偶尔也会遭遇降薪。
和在交通局的两年相比，这些年甜瓜的生活很不稳定，但工作上他找到了自己喜欢的方向。
“回头想想第一份工作确实学到了不少东西，也帮着家乡人做了很多实事，但确实不是我喜欢的生活。现在每天工作是写东西，以前也是写东西，看起来没啥区别。但现在写的是我想表达的内容，也有人愿意看我的文字，不像之前全是干巴巴的套话。
“说实话，现在的工作生活也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但相比较而言，我还是更喜欢现在的日子。”
小思还没有辞职，但她说自己的心在决定考公那一刻起就已经走了。最近一年，小思参加了一次市公务员考试，五次不同部门事业编考试，不过至今无一成功。
工作后考公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北京市公务员一年招聘的接近2000个职位中，在专业、学历、工作年限、政治面貌综合限制下，小思符合条件的职位只有五六个。从这仅有的几个岗位中，她又排除掉延庆、怀柔几个偏远郊区的岗位，能选的只剩下两个。小思选择了一个文化执法大队的职位，职位简介写的是负责辖区文化和旅游市场综合执法工作，有朋友告诉她扫黄打非就归这个部门管。这个几乎“三不限”（不限学历、不限工作年限、不限专业）的岗位只招一个名额，吸引了400多人报名，小思在激烈的竞争中败下阵来。
公考之外，小思还挑选了一些符合条件的事业编岗位报考，体育部门、美术馆、融媒体等每个都不放过。最后，她一半没能进面试，另一半进了面试没能被录用。
如今，她继续挑选合适的事业编职位，也在等待新一次北京公考。
每天下班回到家，小思遛完狗之后就会打开电脑，看下载好的公考培训课程。小思不愿意花几万块钱报考培训班，就连自学使用的线上课程，也是她花五块钱在二手平台买来的盗版。
“也不全是失败，至少几次失败让我认识到自己的问题。就是太浮躁，不能踏踏实实做事情。现在认认真真考公，也是在用这个事情锻炼自己稳下来，扎实地做好一件事情。”
03
未来在哪儿
甜瓜辞职那几年，正好是互联网疯狂发展的时候，无数年轻人带着财富自由的梦想投入互联网大潮，对公务员、国企嗤之以鼻。如今趋势反转，考公热重新兴起，大批年轻人再次期待进入体制，寻找一个稳定的安身立命之所。
甜瓜对当初的决定后悔么？对这个问题，甜瓜很淡定。
“我现在也许会觉得一个稳定的环境挺好，未来也说不定还会再去试着考个公务员走回老路。但时间倒退到六年前，无论再给多少次机会，我都会离职。因为那时候的我无法忍受那个环境。
“等到了六十岁，也许我看着别人的退休金会羡慕，那时候可能真后悔年轻时辞职；等我到临死之前，没准我又会庆幸我年轻时的决定，让我一辈子不至于一成不变。这种事情，谁也说不准。”
对于未来，甜瓜计划最好的情况还是回到一种自由职业的状态，做一个自由自在的乙方靠写作为生，他也可能会选择考个公务员或者事业编，重新回到稳定的体制。
小思在准备新的公务员考试，对于进入体制，她的态度非常坚定。父亲也在通过一些朋友帮她寻找更合适的事业编机会。
小时候，小思很瞧不上在体制内工作的父亲，在她眼中，父亲一辈子都被束缚在小地方的基层岗位，喜欢睡懒觉，工作也没什么成绩。那时候小思甚至时常担心父亲工作不合格被辞退。
如今，工作中频频碰壁的小思才理解父亲的岗位是个“神仙工作”，踏踏实实做一些普通的事也不见得很丢人。“以前总觉得自己特别优秀，父母办啥事都想着托关系找人，天天教我小心谨慎枪打出头鸟，我都嗤之以鼻。现在觉得自己很傻，一方面接受自己平庸的现实，一方面也理解他们的做事方法。
发表评论 取消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