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宽容悖论：打三个补丁

打三个补丁 1415 阅读 0 评论 0 点赞

你好，我是王烁。

这一讲我想跟你聊的话题是宽容。

宽容是多元化社会的标志，也是个人美德。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讲底线，大家生活在一起不能强求一致，得相互忍耐：听不惯的东西你就别听，看不惯的事你就别看，不该管的闲事你就别管。这样才有和谐社会，多元包容。

但宽容不是越多越好，它有个悖论：过于宽容的话，宽容会消失。

哲学家波普尔说，如果连不宽容都宽容，如果在不宽容攻击宽容社会时仍然选择宽容不宽容，而不是保卫宽容社会，那么宽容就将被消灭，被不宽容所取代。极致的宽容导致不宽容。这就是宽容悖论。

第一个补丁

宽容悖论导致宽容同时招致来自右边和左边的攻击。

来自右边的攻击说：原来你是个伪君子！说得那么高尚，说到底还是要搞不宽容，太虚伪，表里如一还得看我们，看不惯的一律不宽容。我们这里不存在悖论。

来自左边的攻击是这样的：既然对不宽容必须不宽容，才能保卫宽容，那就得在面对不宽容的时候都回报以不宽容，任何时候都不能姑息仇恨的、种族主义的、排外的言论和行为。

其实，回答来自两边的攻击本身并不难，把不宽容当作最后的救济手段即可，这就是给宽容打的第一个补丁。当代道德哲学大家罗尔斯说，必须坚持宽容，因为不宽容的社会不值得过，我们应该坚持宽容直到再也坚持不起为止。

第二个补丁

什么时候坚持不起呢？

哲学家波普尔说，只要不宽容与宽容之争还是思想市场上的竞争，是思想、理论与主义之争，社会就应当对不宽容保持宽容。

可惜事情并不总是这样，因为不宽容一方并不总是欢迎在思想市场上竞争，他们可能会反对一切言论，转而用拳头和枪来回答论争，因此必须对不宽容保留不宽容的权利。

波普尔、罗尔斯都是大思想家，来自不同的思想方向，但在要不要宽容这个问题上达成了一致：社会必须宽容。也因此，必须与宽容搞不好容易走向自我毁灭，这一现实共存，在必要时紧急打上不宽容的补丁。

套用马克思的二分法，批判的武器与武器的批判。如果宽容面对不宽容时，对方使用的是批判的武器，那么应当保持宽容；如果对方使用的是武器的批判，那么应当坚决切换到不宽容，以不宽容对不宽容，以武器的批判对付武器的批判。不这样不行，不然批判的武器遇到武器的批判不堪一击。

道理这样讲可以，但现实没有这么友好。

现实当中，当宽容遇到不宽容，往往无法如此从容。宽容大多数时候并不是打上风球，能从容选择如何应对不宽容的策略。大多数时候宽容是在打下风球，是少数派，是被不宽容所包围压制，并无从容选择的空间。

现代社会公认应当政教分离，鼓励政党政治与文官系统切割，主张族群身份与政治竞争脱钩，那是在无数教训之后习得的经验：得把那些倾向于不宽容的东西跟权力隔开。

这就是给宽容打上的第二个补丁：首先就不能让不宽容占到上风。不宽容在理论上更自洽，思想上更纯洁，手段上更放得开，等它占到上风，两者的斗争实际上已经结束了。要想启动对不宽容的不宽容，程序得前置，等到人家占了上风开始了武器的批判，再行动起来，晚了。

第三个补丁

这样的两个补丁其实还不够，宽容主义者还得有第三个补丁。

现实主义政治学家沃尔策（Michael Walzer）在《论宽容》（On Toleration）中讲到，西方现代自由主义社会有个现象，在其中生活着的许多少数族群中，有些是不宽容的。

他们坚持特有的语言、习俗、信仰，默认族群中人天然地必须接受这一切，不然就被视作叛徒，而那些偏离族群核心价值观的人，被放逐出群。对外，他们要求社会给予本族群以特别对待，将这些不宽容的观念行为视作自古以来不可分割的族群文化，要予以尊重和宽容。

沃尔策认为，如果社会足够强健，问题就还不大。如果社会能坚持住将权力与各种倾向于不宽容的力量脱钩，那些在少数族群中成长起来的人如果要在自由社会中立足、上升，迟早要习得这个社会的关键属性，首先就是宽容，一步步由表及里，弄假成真，最后混同到仿佛这些属性是他们本来就有的一样。

我只能说，沃尔策的乐观预言并不必然发生。就看过去100年来的现代史，已经有了够多的起伏。但凡现代化突飞猛进，全球化势如破竹，沃尔策预言看上去就是真的，世界就在变平，不宽容在宽容的拥抱中一点点融化。反过来说，当现代化受阻，全球化跌下神坛，转而变成众恶之源，世界就会变深，到处都是坑坑洼洼，不宽容的大旗重新树将起来。不宽容的少数群体在宽容社会中的命运，并不只有走向宽容一个方向。

宽容主义者还必须正视《黑天鹅》的作者塔勒布提出的问题。他在新书《非对称风险》（Skin in the Game）中有一个推论，一个社会中，只要少数派足够死硬，那么只要其人数多于一个要求很低的临界点，比如说10%，那么它变成多数派的进程就几乎是不可逆的。

他举的例子是族群扩张。

假如存在两个族群，一个族群是下一代自由选择身份认同、信仰和生活方式，另一个族群是只要父母亲有一方属于本族群，那么下一代就默认属于本族群，天然接受与族群身份一并而来的全套信仰体系和生活方式，且永远不能脱离。也就是说，两个族群之间只存在单向流动的可能性，那么，塔勒布说，只要不宽容的族群人数没有少到自生自灭的程度，它成为多数族群就只是时间问题，而那时它将不会宽容那些主张宽容的少数族群。

塔勒布是从极简的前提作极粗糙的推导，现实中不可能是这样顺畅，少数族群的自然扩张随时可能被环境的波动打乱重来。但它对宽容主义者揭示出一个真实的挑战：即使在观念市场的竞争中，宽容对不宽容可并不必然占有优势，在塔勒布所描绘的情境中更表现为先天不对等的巨大劣势。

近来看到一位持宽容世界观的自由主义者的回忆，他是一个杂志的总编辑，在自己的刊物上发表了另一本刊物总编辑的文章，后者持的是极端主义。他为什么发极端主义者的文章呢？因为他认为思想市场应当鼓励竞争，真理愈辩愈明嘛。文章发表之后，他对极端主义总编说，现在你的刊物能不能发表我的一篇文章？

极端主义总编对他优雅地鞠了一躬：我尊重您的价值观和选择。现在，请您也尊重我的价值观和选择。

当宽容遇到操着熟练宽容语法的不宽容，就是这样吃了亏还输理。所以，它需要至少再多一个补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无论在观念中还是战场上，都得以宽容对宽容，以不宽容对不宽容。

本讲小结

这一讲，我给宽容打了三个补丁。它们之间的关系不是并列而是层层递进的，发现前一个补丁不够管用时，我们就打个更大的，如是者再。

第一个补丁是说，对思想要宽容，对不宽容支配下的暴力要不宽容；第二个补丁是说，对不宽容的不宽容还得前置，不能等到不宽容占了上风才行动；第三个补丁是说，什么时候与不宽容相遇都要对它不宽容。

问题是，主张宽容的人如果一层层依次打完这三个补丁，最后还剩下多少宽容？如果只看行为，他的行为与他所反对的不宽容行为，在表面上还有多大差别？

宽容很难做到，并不是说我建议你选择那条容易走的路，由于自洽、纯粹、单一这些快捷属性而选择那条不宽容的路，那条路通向黑暗。宽容免不了要打补丁，但什么时候打补丁、打多大的补丁，今天说的千言万语提炼成三个字：

看情况。

它取决于你于那个时刻在那个环境中的具体抉择。选择宽容，就是选择一条光明之路，并选择与光明一同到来的层层纠结。在这些纠结面前，在选择宽容立场、正视宽容悖论之上，最终还得你个人作出选择，而这就是属于你自己的自由。

祝你获得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