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客厅》| 贾行家解读

关于作者

宋以朗是剧作家宋淇之子，统计学博士，从事媒体调查。多年从事整理父母与钱锺书、傅雷、张爱玲等文化名人的通信和历史资料，并负责主持张爱玲遗作出版事宜。

关于本书

这本书描述了四十年代，上海文化界出现的宋家客厅。钱锺书、傅雷、张爱玲等知名人物，都与宋家关系密切。在私家资料、家族记忆和公开资料的基础上，还原了那一代文化人的相知相惜，破解了不少疑团和误解，构建了一部细节文化史，使读者可以看到20世纪华语文学、翻译、文艺批评以及大时代的侧影。

核心内容

宋家客厅是指四十年代上海一批文化精英的聚会，主人是香港文艺评论家、剧作家宋淇。宋淇和钱锺书、傅雷、吴兴华等学者和作家张爱玲保持了毕生的友谊。钱锺书、吴兴华这样的天才学者，不仅天资过人，而且有着坚定的学术信仰。大翻译家傅雷的命运与相关也有一定关系。这一代学者的遭遇，也折射出中国学术界的学风和后继问题，发人深思。至于对张爱玲的小说争议和流言，大多出于误会。张爱玲和评论界、出版界，一直存在着各种各样的纠葛。

前言

你好，欢迎每天听本书。今天我为你解读的这本书，叫《宋家客厅：从张爱玲到钱锺书》。这本书可以说是一本私家传记，也可以说是一本中国近代学术研究和文学研究的重要史料。

这么说可能还不够吸引你听下去，那我就再用一点儿话术：这是本关于中国近代最著名的作家学者们的最高级八卦。什么是最高级八卦？就是内容属实，来源独家，而且层次和格调又非常高的八卦。

这本书凭什么能做到独家和高级呢？因为他的传主是香港文艺评论家、翻译家、著名电影编剧宋淇。宋淇是谁呢？宋淇是大学者钱锺书、傅雷、夏志清等人的毕生挚友，更是张爱玲后半生几乎唯一的朋友。在张爱玲的遗嘱里，她身后的所有遗产，尤其是著作所有权，都留给了宋淇夫妇。

这本书的作者是宋淇的儿子宋以朗。在今天的张爱玲学界，他可是拥有最终解释权的重要人物。宋氏夫妇去世后，宋以朗接过了张爱玲遗作的整理工作。近年来，由于他的授权，《小团圆》《同学少年都不贱》等张爱玲遗作出版，电影《色·戒》上映，每次都是文艺界的轰动事件。

从钱锺书到张爱玲，生前都和宋淇夫妇保持着高密度通信，他们在信中毫无顾忌地谈论私人生活、感情和学术见解。对文学研究者来说，这是最珍贵的第一手材料。既有珍贵史料，也包含着解读张爱玲小说的密码。宋以朗对这些信件和材料的整理，仍在进行当中。

我说这本书能满足八卦热情，也对，也不对。不对的一面，是本书写作态度是相当深入严谨的，并不是为了博取眼球。这和宋以朗的学历有关，他是纽约州大学统计学博士，曾在全球第二大的统计公司做媒体调查。排除个人偏见，精确地理清原委和细节，是他的思维习惯。也是本书作为学术资料的价值所在。

说它有八卦属性的一面在于，关于钱锺书、张爱玲、傅雷的各种传闻，常常被读者热议，关注度甚至超过阅读原著。这也很正常，张爱玲有一大部分小说相当晦涩。钱锺书的学术著作也不像《围城》那么有趣，中外典故层出不穷，连一般研究者都跟不上他的思路。

这本书起码能告诉你，那些流传已久的八卦，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哪些还另有隐情。另外，宋以朗还以侦探一样的细腻和推理，揭示了许多新的谜题，让我们常常惊叹啊，原来是这样的啊！所以，听完本期音频，你再听别人谈这些学者作家时，可以说：这个事情，其实是这样的

下面，我就以了解中国文学界真实生态为名，行传播八卦之实，分三步为你说说这本书的主要内容：

第一，我借宋家的历史，为你介绍一下这些材料是如何汇聚到一起的。这个话题还能满足我们的一类八卦热情：人们羡慕和好奇富二代的生活，那么，身为文化上的富三代，又是一种什么体验呢？

第二，是从人物角度来观察中国学术界的一些问题。比如说，钱锺书、傅雷、吴兴华这一代学者，创造了中国学术和翻译事业的高峰，我们来看看他们究竟有多牛，具体牛在哪儿？

第三，围绕张爱玲的小说，来说说作为读者该怎么看待文学创作，以及相关的出版和文艺评论问题。

第一部分

好，下面先来说说：这么多文化名人，为什么都是宋家的好朋友呢？

我们先来说说什么叫宋家客厅。在民国时期，中国文化界有很多类似于西方文化沙龙的聚会，著名的文艺界人士在这里分享他们的思想、作品。这并不是固定的文艺流派，但却形成了一个个相互重合、相互作用的文化圈，有着特殊的影响力。可以说，客厅现象，是民国时期学术界、文化圈的一个独特生态。

在当时的北平，最有名的是梁思成、林徽因夫妇的梁家客厅，座上客包括胡适、林语堂、徐志摩，哲学家金岳霖、美学家朱光潜、政治学家罗隆基等等文化名人。在上海，有新月派作家邵洵美家的邵家客厅，出版家曾朴家的曾家客厅。

在四十年代，上海的一批文化精英就经常在宋淇家聚会。比如，傅雷就是在这里结识的钱锺书夫妇。在这本书里，宋淇既是传记主人，也是连接这些重要文化人的交叉点。四十年代末，宋淇移居香港，过去的宋家客厅，继续以书信的形式存在。在香港，宋淇夫妇又结识了张爱玲，他们的友谊一直延续到三个人过世。在这个时期，宋淇对海峡两岸和海外中文专题研究，起到了保存、连接和促进作用。

那么，宋淇是凭借什么与这些大学者交往呢？

首要条件是得具备学术资格。宋家客厅里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是因为宋淇自己就是一位鸿儒。宋家家学渊源，宋淇的父亲宋春舫是国内最早的戏剧研究家，他7岁能用拉丁语背诵恺撒的《高卢战记》，12岁中秀才，在欧洲取得了政治学、戏剧学学位。回国后，宋春舫担任过上海圣约翰大学、清华、北大的教授，主讲欧美戏剧。他拥有当时国内最丰富的外文戏剧藏书，让青岛大学图书馆馆长梁实秋都自叹不如。

宋淇生于1919年，成长在这样的家庭，他自然从小就中西贯通，既接受私塾教育，熟读四书五经，又像母语一样学习英文。他从燕京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抗战期间，宋淇在上海从事话剧和学术活动。移居香港以后，宋淇担任过美国新闻处编译主任，香港邵氏、电懋两大影业的编剧和高层，执教于香港中文大学，还主编过许多文学刊物的选集。

宋淇涉及多个文化领域。在外界眼里，他是翻译家、著名编剧；在文学界内部，他还是成就很高的评论家和红学家。张爱玲的后期写作，经常听取宋淇的意见。傅雷是宋淇的挚友，干脆直接指责他涉猎太多，又过于谨慎，浪费了自己罕见的文学天赋。

钱锺书的《说笑》里有一句名言真有幽默的人，也许要在几百年后、几万里外，才有另一个人和他莫逆于心，相视而笑。我们知道，想要被钱锺书嘲笑，也得有相当的学术成就才行。而他能与宋淇交往一生，当然是把宋淇当作学术知音的。

除了学术修养，当然还需要相应的经济条件。想要维持客厅，首先你得有一个客厅才行啊。宋家家学渊源，也极为富有。宋淇的父亲宋春舫当年在杭州旅游时，嫌住旅馆被警察查房麻烦，索性自己盖了一个别墅群，也就是今天西湖内湖边上的地标春润庐。当年的春润庐，是北京大学在杭州不挂牌的招待所。蔡元培、熊十力、蒋梦麟、马一浮这些学术名家，经常来这里借住。所以，本书中宋淇的客厅，可以说是第二代宋家客厅了。而宋淇与文化名人们的交往，很多也来自世交。这就像张爱玲对宋家的信任，延续到了宋以朗。

宋淇因为经济条件优越，可以给他的朋友们提供实际援助。傅雷从1947年到去世，一直住宋家在上海的房子。傅聪最初学音乐时，弹的就是宋家留下的钢琴。但宋淇在移居香港后不久，全部财产就因为存款银行倒闭而失去了。所以，他才要不停地寻找翻译和编剧工作，无法集中精力从事文学研究。即使在这时候，他也还在设法为张爱玲争取写电影剧本的机会来增收张爱玲虽然早已成名，但严肃文学和流行小说的收入，是两个数量级。这个话题我们后面会说到。所以说，从宋家客厅里，能反映出文化人具体的生存状态。

宋家客厅在不同的时空和经济处境下能够延续半个世纪，还因为宋淇的性格、为人和个人魅力。他善于为朋友设想和打算，甚至毕生做他们文学事业的宣传者和守护者。

我们知道，钱锺书、傅雷和张爱玲，都是个性鲜明、不容易走近的人。他们彼此之间，也会发生龃龉。坊间传闻，钱杨夫妇很看不起张爱玲。宋以朗根据信件和资料对比，网上的流言应该是伪造的。但钱锺书在书信里，确实对张爱玲进行过似有似无的嘲弄。

那么，宋淇的办法是什么呢？一方面，他采取了聪明的隔离方法，小心地在朋友之间保持平衡，有些情况互不提及，或者保持不同的尺度。另一方面，他也在不遗余力地进行关系弥合。比如，在1981年写给钱锺书的信里，宋淇就说：当代理解《红楼梦》的人，只有三个半。三个是余英时、张爱玲和杨绛，半个是俞平伯。我们且不论这个评价公允与否，宋淇把张爱玲夹在钱锺书最看重的后辈学人余英时和妻子杨绛中间，试图利用心理暗示来影响钱锺书，就可以看出他为了朋友的苦心了。

更能体现宋淇苦心的，是他在六十年代中期到七十年代末，主动中断了与国内友人的联系。很多朋友起初不理解，捎话到香港，指责他不近人情。真实原因是，宋淇已经预感到形势有变化，再保持通信，将会给大陆朋友造成麻烦。他能出于关心的目的保持疏远，是更有深意的友情。

宋家与中国文化界的深厚渊源，形成了本书的多元化视角。既有宋家历史，也是一部以人物的视角写成的中国近代文学史，还包括很多中国近现代社会发展的史料。在宋以朗的眼里，这些文化名人是与他家来往多年的亲密友人，尤其是还留下了千百封重要信件和大量的文字资料。这种最近距离的研究视角，和有血缘有温度的感情视角，也许就是文化上富三代的独特体验吧。

2009年，钱锺书一封不到十行字的信，就被拍卖就了23000元。而宋以朗手中的每封信，都写得密密麻麻，而且还大爆内幕，活灵活现地体现了钱锺书的风度。宋以朗宣布，这些材料将用于收藏和学术研究，绝不流入拍卖市场。对于归属问题，他说：一切人事物，都有自己的归宿。我喜欢看见他们团圆。我的父母和他们已逝的朋友们，也应该已在彼岸重逢。那里有一个永恒的派对，他们谈笑风生，就像回到六十多年前的上海。

第二部分

好，了解了宋家客厅的前前后后。我们来说第二个话题：本书中介绍了好几位天才大师型的学者，他们究竟有多厉害？这些学者有哪些不同的个性？彼此间又如何相处的呢？读者可以通过这本书，做一下管窥。

宋淇结识钱锺书时，他就已经被视为国宝级的人物了。我们可以从另一位宋淇的至交，文学家、诗人吴兴华身上，更清楚地看到天才学者的成长经历和学术精神。

吴兴华生于1921年，在很多著名文史学家眼中，按照天赋异禀和兼通中西的治学方法来看，吴兴华的学力和眼界，可以和陈寅恪、钱锺书相比，他对于中外文学、国学经史无不精通。中外文学界对他的诗歌成就评价也极高。但他去世比较早，对后世学术没有产生深远影响。

宋淇和吴兴华是大学同学。聪明如宋淇，也自叹在吴的面前望尘莫及。吴兴华学习英文的标准是要赛过英国人，不但精通英语，法、德、意、拉丁、希腊等语言都是一学就会。吴兴华和钱锺书一样有照相机式的记忆力。尤其在那个文件检索不方便的时代，这种记忆能力对于学术研究，就像存储单元对于电脑一样重要。

有人将钱锺书比喻成学术搜索引擎，这种观点就流于表面了。钱锺书确实是引用浩繁，那是由于他的大脑存储量大、运算又快，说起一个细节，这些材料就自动涌到了眼前。我们看他组织运用材料的方式，是领悟了中外文学之间的内在气质联系，这不就仅仅是读书多或者运算快能做到的了。

吴兴华的治学也是这样。北平沦陷时，他手头一本资料都没有。却可以写出大量引证原诗和古籍的古诗论文，他说中国上下数千年的诗，可以同时在我脑中列出。这让他能从中看出每首诗的来历和地位。他读大学时常和人打赌：英法德意，任何一种语言的任何一首好诗，他都能立即说出诗的形式、内容和细节。如果做不到，他就回老家重读十年书。

如果还是用电脑硬件比喻，吴兴华不仅过目不忘，而且他的大脑还是高主频、多核运算。他可以一边打牌，一边看书，一边和别人聊天，三件事同时进行。学校图书馆借书每人限定借三本，他就现场拿十本书，坐在那里东翻西翻，三个小时左右，十本书的重点就全记在脑子里了。

这样的天才，超出了我们今天对学霸的定义。吴兴华的志向是攀登学术顶峰。在北平沦陷时，他在写给宋淇的信里，探讨的主要是诗歌、文学问题，描述未来学术规划。而此时，他全家九口正在过着居无定所，朝不保夕的日子。

宋以朗比较了吴兴华和钱锺书的信，觉得吴兴华确实展现了不下于钱锺书的学识和敏锐。而且，相对钱的张扬风格，吴的观点显得更深刻、更耐看。英美文学专家巫宁坤说：吴兴华的英文程度，有可能比钱锺书还要好。那么，吴兴华和钱锺书这两位天才学者，彼此间又是怎样评价的呢？

吴兴华年轻时就对钱锺书的学问推崇备至，表达过向他当面请教的愿望。五十年代时，钱吴两人相遇，钱锺书也对吴兴华的才学大为叹服。吴兴华对钱锺书的《谈艺录》提出了具体修改意见，都被钱所采纳，还特地在序言里做了鸣谢说明。杨绛还在吴兴华过世后，照顾过他的遗属。

从他们俩的这段交往中，我们可以很自然地牵出学术界的学风和学人关系的话题。能入钱锺书法眼的人，确实不多。他在致宋淇的信里，像华山论剑一样，品评了当时的著名学者。他对同辈的标准比较苛刻，对后辈还算温和，这不只是天性孤高，也是对学术未来的期望。

他经常和宋淇一道感慨：我们这一代学者，有时候觉得愧对陈寅恪这样的前辈。而自己以勤补拙换来的那点儿东西，又找不到接棒的人。天才难得，培育成器更难。成名太早，发大财，和遭受贫困屈辱，都会扼杀学术未来。名利是很多人做学问的动力，而在钱锺书眼里，却是危险的阻力。

可见，这一代大学者的底气，不只是天才和勤奋，也因为拥有精纯执着的学术信仰。

钱锺书虽然有高傲和痴气的一面，其实非常精通人情。他能做到既张扬个性又让人抓不住把柄。1979年他到哈佛访问，是时隔四十年第一次走出国门。他在演讲和开会时，同时用纯正的语音在几种语言中切换，引用文学名著原文，让各国学者大惊失色。宋淇回忆他的访美情况说：虽然钱大出风头，表面上词锋犀利，但很有心计，深通自保之道。比如，谈起张爱玲时，他说非常非常好，因为提问者是专门研究张爱玲的。

而傅雷恰好相反。在很多人的印象里，傅雷醉心艺术，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实际上，在本书的讲述里，傅雷的性格耿直狷介，甚至有点儿神经质，完全不知道考虑个人利益。他是宋家的房客，所以专门写长信给宋淇，发表自己对宋家复杂的家务事的态度，对财产分配问题提出意见观点。我们知道，虽说是挚友，但对这类问题，一般人是不便于插手的。

1954年，他向全国翻译工作会议提交了一份书面意见，列举了大量译作的错误。他好像忘了这些案例的作者都在场。很多人为此大骂傅雷，有一位老翻译家被气得当场大哭。钱锺书也为此事责备傅雷，气得傅雷很久不理钱锺书。在傅雷眼里，把翻译做好，必须不计代价。翻译家的文学天赋，可比个人的脸面重要得多。

我们再举一个和张爱玲有关的例子。和钱锺书不同，傅雷其实是真心喜欢张爱玲小说的，但他的方式是写一篇批评张爱玲的文章。他说：《金锁记》是部圆满的作品，应该被列为中国文坛最美的收获。可正因为如此，他才一定要批评《连环套》的内容太贫乏，他还警告张爱玲不要开倒车。张爱玲当时的回复是《连环套》就是这样写的，现在还在继续写下去，这个冷淡语气，相当于今天的呵呵。

但三十年后，张爱玲自己也承认这篇小说确实发挥失常，让她觉得很难堪。你看，傅雷差不多总是对的，但又总是既对自己没好处，又严重地得罪了别人。

我们说这些，看起来是文坛八卦。但它在琐屑之中，折射出那一代知识分子的复杂命运，会勾起读者的许多联想和感慨。在正常时期，这类事只是行业内部的争论，是个性问题。学术活动，本来就有攻击属性。但在特殊历史阶段，它会引出难以预料的后果。到那时，性格决定命运，就是一句相当沉重的谶语了。

第三部分

我们刚才多次谈到学者们对张爱玲的评价。关于张爱玲的话题，也是本书的重头戏。我把这类问题放在本期音频最后，按照京戏的说法，这叫作大轴。

张爱玲在1952年离开大陆，淡出公众视野，只以文字和外界交流。张爱玲和宋淇夫妇做过同事，又是好友，还曾在他们家小住过。在宋以朗的印象里，张爱玲生得高高瘦瘦，深度近视却不戴眼镜，整天躲在房间里写作，很少吃东西，也很少和小孩子说话。连他对张爱玲的了解，也是出自她写给宋淇夫妇的650封信。只有书面印象，根本谈不上了解。所以，我们谈论张爱玲，还是围绕她的小说比较得体。

我们先来说说，与张爱玲小说相关的那些八卦和流言。这类飞短流长后面，暴露出一个读者究竟该如何阅读小说的问题。

严肃的小说写作，是以作者的人生态度去撼动读者的人生观察，双方都有属于各自的权利。像傅雷那样，对偏爱的作者也不留情面，只以小说的艺术成就为标准，属于最好的读者。但是，现实中关于张爱玲的非议，几乎都是溢出作品之外的。

最出名的一个，是由于李安的改编而受到热议和讨伐的《色，戒》。这篇小说只有二三十页，讲得是抗战期间，香港的一群热血大学生，决定自己动手铲除汉奸。但执行色诱的女主人公，在最后关头爱上了汉奸，放他逃走，害死了自己和同学的故事。电影上映后，很多观众觉得这是在影射抗日烈士郑苹如。由于张爱玲和胡兰成有过一段婚姻，这件公案更是被贴上了汉奸前妻污蔑民族英雄的标签。

但事实并非如此。这个故事不仅和郑苹如无关，也不是张爱玲的原创。它的情节，是宋淇一群大学同学的真实经历。后来，宋淇把这个素材推荐给张爱玲。两个人在1977年一年多的通信里，不断润色加工，把它搬到了他们熟悉的上海，还画了很多模拟地图。这是宋淇对张爱玲小说参与最多的一次，所以证据相当充分。

抛开影射歪曲的罪名，《色，戒》的艺术水平如何呢？这类专业论文很多。我不是张迷，从我的阅读经验来说，它是张爱玲作品序列里很突出的杰作，是世界大师级的写作水准。它的质感远远超过了普通短篇小说，就像一块来自外太空的物质，有着不可思议的密度和重量。我们在阅读时，能够体验到张爱玲为这二三十页所花费的心血。仅仅这一点，就够我们尊敬的了。

张爱玲还有两部受争议的作品是《秧歌》和《赤地之恋》。指责的重点，是张爱玲没有农村生活，内容脱离真实。这就涉及到文学批评的标准问题，张爱玲的小说究竟是虚构创作，是严肃的历史，还是社会调查报告？我们阅读一篇小说，既是在欣赏作者的独特才能，也可能一再容忍作者的各种缺陷，包括我们无法接受的观念。对风格鲜明的作家来说，所谓优缺点是不能分割的，从托尔斯泰到加西亚·马尔克斯都是如此。作者和读者在行使各自权利时，需要基于平等宽容的态度。

说完张爱玲和读者，我们再来看看她和评论界、出版界的关系。

如今，张爱玲是出版界和现代文学研究的大热门，在论文检索统计里，对她的研究仅次于鲁迅。出名要趁早是她的名言，她虽然成名早，但文学声誉也有过几次起起落落。六十年代，学者夏志清在耶鲁大学出版了《中国现代小说史》，张爱玲开始在海外为人所知。在大陆，直到八十年代，出于评论家柯灵的推荐，读者们才重新认识张爱玲。

作家和评论家的关系很微妙，也构成了一个生态圈。张爱玲虽然借助评论家重回公众视野，但也要一直应付来自评论界的批评和误解。张爱玲是个和外界打交道有障碍的人，她的很多辩解文字，都是由宋淇代笔。宋淇还为她量身制定了作品的宣传推广计划，这也是张爱玲把文学遗产托付给他的原因。

有些评论和出版行为，就差不多是于骚扰了。比如，台湾有位叫唐文标的诗人、评论家，本身是狂热的张爱玲迷。他一直致力挖掘张爱玲散落的文字，比如那篇被傅雷批评，张爱玲自己也不愿意再版的《连环套》。他发现之后，就差不多是强迫张爱玲再版。后来，唐文标未经授权，在台湾先后出版了两种张爱玲资料全集。张爱玲在表示愤怒之后，唐文标也气得拂袖而去。他生气的理由，可能是自信在捍卫读者的权利，或者是出于我爱你，与你无关的逻辑。

这种侵权行为，一直延续至今。台湾皇冠文化出版公司一直代理张爱玲作品的全球发售。在1995年张爱玲去世后头一个十年里，大陆市场上海量的张爱玲作品，几乎都属于侵权出版。宋以朗和皇冠公司打了旷日持久的产权官司，也只能遏制传统出版社。至今，不仅街头巷尾充斥着盗版，而且在苹果 App Store上，不到1美元就可以下载张爱玲全集，根本无从维权。

这种侵权的结果，当然是减少作者的收入。张爱玲并不是不缺钱，她曾经长期为在美国的生计和丈夫的医疗费发愁。我说这本书有高级八卦作用，那么不妨说一个你关心的问题，作为海内外知名的作家，张爱玲究竟留下了多少遗产呢？张爱玲晚年独自过隐居生活，租住在洛杉矶一间公寓里。她睡行军床，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她在美国的遗产，除了少量物品，还有2.8万美元存款，清欠和葬礼又使用了1.17万。张爱玲的另一部分主要资产是由宋淇夫妇代理的，用于兑换外币，折合港币大概240万元。在当年并不算少，但和她的文学贡献比，也并不算多。购买正版图书，除了遵守法律的义务以外，我们又多了一个理由。

总结

这本《宋家客厅》，差不多要说完了。除了音频里说到的关于学术界和张爱玲的话题，这本书还散发着另一层难以形容的光泽。还是引用宋以朗的话来说吧：本书所以说这些，不过是想将一群上海文人在不同时间、不同城市的生活片段呈现出来。他们偶然擦身而过，或许连当事人都毫不在意，却有一种‘世界真小’的趣味我猜，这种趣味，有点儿像日本茶道所谓的一期一会，也近乎于我们生活中常常说起的珍惜眼前人。名誉和成就，还在其次，那种穿越时空的友情，才是最使我们向往的。

最后，再来回顾一下本书的主要内容。

第一，客厅现象是民国时代的文化生态之一。宋家客厅是指四十年代上海一批文化精英的聚会，主人是香港文艺评论家、剧作家宋淇。宋淇和钱锺书、傅雷、吴兴华等学者和作家张爱玲保持了毕生的友谊。

第二，钱锺书、吴兴华这样的天才学者，不仅天资过人，而且有着坚定的学术信仰。大翻译家傅雷，和《家书》中既相似也不同，可以说是过于直率了。而他们的书外遭遇，也折射出中国学术界的学风和后继问题，发人深思。

第三，对张爱玲的小说争议和流言，大多出于误会。张爱玲和评论界、出版界，一直存在着各种各样的纠葛。如果你喜爱阅读小说，我的建议，最好还是把小说视为虚构的艺术品，作为一个独立存在来欣赏。

撰稿：贾行家
脑图：摩西脑图工作室
转述：杨婧